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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调查丨手术治疗阿尔兹海默病:是医学“奇迹”,还是一场科学冒险?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5-25 08:41:00    

海报新闻首席记者 张海振 记者 孙杰 于明效 潍坊报道

阿尔茨海默病,一种被称为“记忆橡皮擦”的疾病。全球超过5500万患者深陷认知崩塌的泥潭,而医学界提供的方案只能延缓病情发展,无法逆转,更无法治愈。不过,一项名为“颈深部淋巴管-静脉吻合术”的外科手术似乎正在打破僵局。2024年以来,全国各地多位患者在接受手术后,记忆力、睡眠情况、生活能力等得到显著改善。

许多患者家属将它称为“奇迹”,但医学界对此却争议颇多。一个未经动物实验验证的全新治疗方法是否安全?患者短暂的好转能否证明手术有效?在病患希望与学界质疑的交织中,海报新闻记者连续走访多个患者家庭、主刀医生与权威专家,试图寻找一个明确的答案。

当手术刀破开“记忆黑洞”

“颈深部淋巴管-静脉吻合术”,其原理是通过在颈部建立淋巴管与静脉的吻合通道,改善脑脊液淋巴引流,降低颅内压力,促进致病蛋白排出,从而延缓甚至逆转阿尔茨海默病的病情进展。

带着对手术的期待,2024年9月30日,杨岚带着82岁的父亲杨铜在遵义市第一人民医院完成了“颈深部淋巴管-静脉吻合术”。当时,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杨铜已认不得人,长达一年频繁起夜,大小便也开始失禁。

手术进行了6个多小时,杨岚一直坐在手术室外,并没有特别紧张。“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没有效果。”对于该项手术未经过动物实验的质疑,她反问海报新闻记者,反正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万一做完手术好了呢?

杨岚的父亲杨铜

事实上,杨铜的手术当时很“成功”。杨岚还记得,父亲刚从麻醉中苏醒就认出了她:“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好久没见你了’。那一刻,我感觉爸爸回来了!”当天,父亲记起了家中很多人和事。激动之余,杨岚用抖音记录了父亲的恢复情况,希望更多人知道这种手术。

然而,手术效果就像一场烟花,绚烂却短暂。杨岚告诉海报新闻记者,父亲记忆力恢复的情况只持续了3天,出院一周后,效果开始“退潮”。术后一周到51天,杨铜的病情反复无常,记忆力渐渐退步到和术前一样。

尽管如此,杨岚依然认可这次手术的其他效果。术后第51天,父亲的睡眠开始改善;术后第63天,大小便可以自理。“现在他能从晚上十点钟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大小便也基本不用我操心。”

同样,顾悦(化名)的父亲在接受了“颈深部淋巴管-静脉吻合术”后,病情也明显好转。她告诉海报新闻记者,父亲于去年7月在潍坊市人民医院做了手术,术后虽无法完全生活自理,但暴躁的脾气平和了不少,“一件事问十遍”也减少到了“问两三遍”。

手术在另一位济宁的重度阿尔兹海默病患者身上也有效果。“手术前,病人语言功能、运动功能、精神方面都出了问题,除了骂人啥都不会说。”为这名患者做“颈深部淋巴管-静脉吻合术”的潍坊市人民医院神经外四科主任秦时强告诉记者,患者术后不到半个月已能自主进食,还能与陪护人员简单交流。然而,这种改善在数月后出现停滞,甚至有倒退的迹象。

“显著疗效”背后的科学冒险

“颈深部淋巴管-静脉吻合术”(英文缩写为LVA)是由浙江省人民医院手外科原主任、杭州求是医院院长谢庆平首创的一种淋巴显微外科术式。该手术最初用于治疗淋巴水肿,2018年起,谢庆平将其用于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

海报新闻记者注意到,虽然谢庆平团队目前已完成超过500台LVA,他本人也强调,术后获得显著提升的患者达到了60%,但不可否认的是,该手术仍存在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

在很多医学界专家看来,LVA最大的问题是临床证据不足。理论上,开展任何一项新手术之前,都需要经过动物实验和大规模的随机对照临床试验,以积累足够多的安全性、有效性数据。这方面,LVA显然并未达标。

其实,刚到浙江省人民医院学习LVA时,秦时强也半信半疑。“通过一个手术使神经退行性疾病逆转,这个可能性应该是微乎其微的。”他告诉海报新闻记者,反而是接受LVA的患者家属给了他信心,“很多人做完手术后一天,就反馈说进步非常大,强烈推荐我们开展,说这是一个好事。”

潍坊市人民医院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开展“颈深部淋巴管-静脉吻合术”

有了信心的秦时强回到山东后便向医院伦理委员会提出申请,着手筹备手术事宜。去年7月20日,秦时强带领团队做了潍坊市人民医院首批3例颈深部淋巴管-静脉吻合术,他也成为山东省最早开展“颈深部淋巴管-静脉吻合术”的医生。

顾悦的父亲正是上述三位患者之一。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顾悦觉得父亲的手术是成功的。她这样评价手术给父亲带来的改善:如果说手术前和正常人相比能打“5分”的话,手术后至少可以打“7分”。至少,这次手术为父亲和家人都赢得了喘息的机会。

相比于手术效果本身,更让秦时强担心的是,一些医院可能在各项条件不充分的情况下盲目跟风开展手术。例如医院缺乏基本的设备和技术,甚至在没有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的情况下,贸然给患者做手术。

LVA的操作原理不复杂,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好做”。淋巴管的粗细一般只有0.5-0.8mm,要找到它并将它从脂肪、肌肉、筋膜中分离出来,剪断,再将针头从中穿过,与血管吻合——没有高倍数显微镜支持是很难做好的。

秦时强说,很多医院没有配备高倍数显微镜,医生也不具备精细吻合的操作能力。这种情况下,医院往往选择另一个更容易“看见”的方案——做淋巴结吻合。“淋巴结的大小在0.2-0.5cm之间,就像一粒黄豆那么大,术中把淋巴结剖开,再和静脉缝起来。这种手术甚至可以不用显微镜,肉眼看着就能做。”

郑州市中心医院显微外科主任王飞云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曾坦言,2024年1月河南开展首例LVA手术时,只能在放大16倍的显微镜下,从淋巴结开始做。直到半年后,医院花400多万元购买了高倍数显微镜,将放大倍数提升到了40倍,才真正开始做淋巴管吻合。在对比了20多例淋巴结吻合和200多例淋巴管吻合的手术结果后,王云飞认为,后者的有效比例要更高一些。

奇迹发生前的曙光?

与家属面对患者病情改善时表现出的强烈欣喜相比,秦时强要冷静得多。“这不是治愈,而是按下暂停键。”他告诉海报新闻记者,截至目前,他的团队总共做了50余例手术,如果把眼神有光、利索地穿鞋这些简单变化都算作病情好转的话,患者的术后好转率能达到60%以上。“另有两三例给我们的反馈是患者情况不如手术前,还有些患者家属反馈没有明显变化。”

秦时强团队为患者治疗

秦时强无法对这些差异给出明确的解释。他能确定的是,手术本身的每一个操作细节都严谨无误,且自己经手的每一例LVA,患者都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病——这是施行LVA的重要先决条件。

“从学术角度来说,LVA目前还是一个临床试验,并不是一个成熟的手术。”秦时强说,一些手术的机理只是基于推测,比如,通过颈部淋巴管将大脑沉积的病理性蛋白排到血液中去,这只是一个推测,还需要更多的研究去证实。

山东大学第二医院神经内科副主任谢兆宏始终对LVA持审慎态度。“我们评判一个治疗方法的有效性和优劣,必须要基于证据,这个证据就是手术患者要有一致性。”他认为,虽然全国有几十甚至上百家医院在开展LVA,但在选择病人的过程中,大家并没有一个统一、严格的标准,也没有人把所有医院的患者和手术数据集纳到一起进行统计分析。

谢兆宏特别提到,目前,北京、上海的一些专家正在讨论组织全国统一规范的大型临床观察。“全世界的阿尔茨海默病人那么多,如果最终能证实LAV有效,可能是诺奖级别的突破;但如果失败,就是一场集体冒险。”

和谢兆宏一样,不少医学界人士认为,阿尔茨海默病手术不是“奇迹”,而是一场充满不确定性的科学探索。它暴露了医学界的焦虑——面对数以千万计的绝望的患者,是坚守循证医学的严谨,还是追求冒险带来的希望?

答案或许介于两者之间,更有待时间和数据证明。

杨岚的父亲杨铜写毛笔字

另一边,杨岚并没有把父亲的命运完全交给手术。手术后,她一直坚持带父亲做康复训练,陪父亲打球、写字、去菜市场买菜。在她看来,阿尔兹海默病的治疗三分靠手术、七分靠护理,真正支撑父亲维持体面生活的,是家人无微不至的爱。

杨岚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5月13日,她在抖音发布的父亲术后七个多月的一次复诊显示,面对医生询问时,他脱口而出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还能准确地向医生介绍自己的老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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