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字的文化意蕴

作者：陈瑶、苏锦河（分别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

方言字，又称方言用字，是各地方言文化的独特印记。很多方言口语词难以用常用汉字来记录，因此，民间有时会根据方言读音和释义选用俗字、借字或训读字来表示，有的形式只是和方言词同音或近音，有的是书面语中的同义字（又称同义训读字），有的是民间自撰的俗字。一些口语中的基本词在方言文献或民间有不同写法，如闽方言中表示“抓、握”义的词就出现了“搦”“掠”“捺”“掿”“拿”“搙”等写法。这是方言字地域性的体现。

各地方言文化虽各有特色，却始终与通用语言文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方言字的向心性。正如方言学者邢向东所言，考求方言本字的目的不仅是要为一个方言词找到最早的书面记录，证明一个方言的存古性；而且还要探析不同方言的同源关系，研究汉语的统一性。而统一性正是汉语的根本特质之一。正因为方言字有地域性、向心性和统一性，我们今天才得以通过音韵学、文字学、训诂学上的各种对应关系，去考证方言本字这一独具汉语特色的词源学及其背后的历史文化意蕴。

图1

方言字是宝贵的方言材料和历史记录。我国素来有收录方言字的传统，古有扬雄的《方言》，今有张振兴、何瑞编著的《全国汉语方言用字表稿》，这一文化土壤为我们追溯方言的历史演变留下了大量宝贵材料。如华北地区常见的“某各庄”，其中“各”字保留了“家”的古音特征，反映了古见系字腭化过程中的不平衡现象，为汉语语音演变研究提供了鲜活例证。闽方言中保留的古音特征尤为珍贵，生动印证了清代学者钱大昕提出的“古无舌上音”理论。很多普通话中读为zh、ch声母的字在闽语中读为d、t。例如“（见图1）”，《说文解字》：“补缝也。从糸，旦声。”《广韵》：“丈苋切，去声裥韵澄母。补缝。”“（见图1）”在普通话中读zhàn，而闽南方言中“缝补、手术缝合”义的“（见图1）”则保留其声符“旦”的舌头音读法，读为t声母。这种音韵特征与上古汉语一脉相承，不仅印证了汉语语音发展规律，更展现了方言使用者对语言传统的自觉传承，同时也为汉语语音史研究提供了重要实证，彰显了中华语言文化的多样性与延续性。

图2

方言字是重要的文化载体和精神纽带。对于习惯使用方言的社群而言，方言文化具有天然的亲和力。不论是晕染江南温润的“囡囡”，还是《白鹿原》中“圪蹴”的黄土气息，又或是《哪吒2》里“巴适”的川味幽默，都是地域文化最鲜活的文化记忆。方言作为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载体，还给操持同一方言的人们带来共同的精神寄托。例如，广东梅州中国客家博物馆里有一个醒目的“（见图2）”字。这个形声兼备的方言字，既保留了古汉语“我”的语音特征，又通过形旁和声旁建构了完整的文字形态，折射出客家文化的传承。当“笑问客从何处来”时，一句“（见图2）系客家人”总能唤醒客家子孙心中最深处的记忆。

方言字是连接传统与现代文化的窗口。方言字既是市井生活的交流工具，也是文明互鉴的历史见证。以陕西关中的“biánɡbiánɡ面”为例，这个复杂的汉字既模拟了抻面拍案的声音，又承载着民间造字的故事，展现了方言字强大的文化张力。再如，闽南话表示骑楼、人行道的“五骹记”不仅记录了丰富的中外交流史，还巧妙地融合了多重文化元素：既取音自马来语“kaki”（英尺），又呼应了英尺（feet）取自脚掌的长度概念，更通过“骹（闽南话称脚）”的本土化表达，展现了华侨群体的文化适应力。如今，当我们在“五骹记”漫步，在西安面馆琢磨“biánɡ”的写法，实际上是开启了一扇连接历史与现代的窗口。通过解读方言字，联通历史与现实的语言景观，我们既守护了传统文化的根脉，又为其注入了时代精神。这种古今对话、中外融通的文化实践，正是中华文明历久弥新的真实写照。

这些取形、音、意造就的方言字，既体现了汉语方言的多样性，也凸显了方言用字规范化的滞后性。董思聪等学者指出，如果能及时有效地对国际标准与国家标准中的未编码汉字进行整理归类，并将其实现为全球通用的固定码位，有助于进一步巩固与提升我国在汉字标准化方面的主导权和话语权。笔者以为，我们需要从以下三个维度立体认识方言字规范工作，探索出一条既尊重传统又面向现代的方言用字规范化之路。

一是在考据层面，辩证对待本俗关系。如粤语词“埋单”，我们既要认识到其本字是保留了上古歌部古音特征的“摩”，也要承认民间写作“埋”的实用性和适用性。二是在规范实施层面，兼顾规范的科学性与使用的灵活性。对日常用字，如粤语“嘅”“嘢”“谂”等进行优化；对闽南话“虾米”等流行用字，应建立动态观察机制以正确引导方言用字。三是在推广运用层面，尊重人民群众的使用习惯，在保持构形理据性的前提下规范用字，同时通过数字化手段，让规范成果既服务于研究，又能应用于现代传播。

方言字承载着独特的文化价值，既是语言学家研究汉语演变的活态标本，更是中华文化多样性的重要基因库。因此，我们既要守护“骹”等的文化基因，又要让“谂”等常用字顺畅融入数字生活，更要给“biánɡ”等注入新的时代注解。只有兼顾学术性与实用性，我们才能让方言字这一文化瑰宝，在信息时代焕发新的生机，为中华文化创新发展注入持久活力。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08日 0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